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阿珂可
编辑、题图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之前在《浴血黑帮》热映的时候，全球社交媒体有一个共同的创作热点，就是学里面的英国口音对着镜子喊：“By order of the Peaky Blinders.”
在那时，浴血黑帮里的着装和文化，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种古早甚至浪漫的品味，以至于他们忘了这种故事背后是一段段真实血腥的仇杀。
继剃刀党后，现在青少年们可能成了最恐怖的存在。在这个11岁小孩都要带砍刀上学的时代，英国或许也在成为哥谭的路上又迈进了一步。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如果你的记忆力足够好，大概会记得在今年年初发生的一件震惊全球的惨案：1月7日，伦敦伍尔维奇，14岁的凯利安在一辆472路公交车的后座上被刺身亡。
凶手是两名年仅16岁的青年。监控录像显示，两人上车后径直走向凯利安，面带微笑地用砍刀猛刺他整整27刀。整个袭击持续了14秒，没有一句话。
这起案件被媒体称为“极其严重、震惊社会的代表事件”，原因很复杂：持刀者为未成年人、刀具为大型砍刀、攻击方式快速凶残，且整个过程始终沉默，甚至凶手的表情都让人感到恐怖。
目前，两名被告此前已承认谋杀凯利安和持有刀具的罪行，均被判处至少15年10个月的监禁。
而这仅是英国所有未成年犯罪记录的冰山一角。
由于英国法律对未成年人的保护，除了造成死亡的案件外，更多仅造成受伤或涉及非法持刀的事件并未被公开。但公开的数据已足够让人担忧。
截至2025年6月，警方记录的涉及刀具或其他利器的犯罪案件高达51527件，数量比十年前上升了64%。虽在禁刀令推行后下降了5个百分点，却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
英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一个报告也显示，从2023年至2024年3月的一年时间内，在全英国发生的13岁到19岁的青少年凶杀案中，有83%的人是被锐器所害，占全年龄段受害者的46%。
在最近一次司法统计中，所有武器犯罪里，约17%–18%的案件是由10-17岁少年实施。也就是说，大约每5–6起刀具犯罪，就有1起与未成年人有关。
就像胁差之于日本Yakuza、芝加哥打字机之于美国黑帮，所有的街头犯罪总会有自己的武器文化，而这场英国teenage刀袭浪潮，亦有独特的武器现象。
在武器方面，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又大又怪。
有数据表明，在一系列案件中，比起常见刀具，青少年更喜欢使用砍刀或丧尸刀（zombie knife）。
根据警方的描述，这类刀具的刀刃长度普遍超过八英寸，刀头尖锐，有的边缘还会呈锯齿状。看起来只会出现《消逝的光芒》或血十字之类的末日题材作品里。
从去年5月到今年1月的短短8个月中，仅西约克郡地区，就有662起涉及砍刀的犯罪被记录在案。其中，有104起与持械抢劫案有关，34起与入室盗窃案有关，7起与强奸案有关。
根据英格兰和威尔士的统计数据，在2023年，这类大型刀具在超过14000份犯罪记录中被提及，其中有近10000把是砍刀，出现次数是五年前的两倍。
上面所提到的伍尔维奇刺杀案，以及著名的谢菲尔德校园刺杀案件中的凶器均属于这一类。
出乎意料的是，看似只能从黑市搞到的大刀，实际上非常容易购买。对于青少年们来说，买砍刀的简单程度不亚于在家里点外卖。
在11月30日，苏格兰太阳报发布了一篇报道，标题直接写着：《英国的刀具危机愈演愈烈，无法无天的年轻人仍然可以在社交媒体上几秒钟内买到致命的砍刀》。
到底有多容易呢？我浅浅尝试了一下。
结果显示，虽然大部分网站会显示“未满十八岁的人禁止买刀，因此购物时需要ID照片，并且派件时需要本人签名”。但ebay等二手购物网站管理却显得比较松散，直接用路人身份外加地址和银行卡信息便可以下单了。
太阳报的记者也发现，如果在搜索时同时加上“二战”“Vintage”等关键词，能搜到的真实刀具更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有明星签名的特殊砍刀也能在平台上直接购买。
一位刀具的卖家表示，在现在的英国，普通砍刀仍然可以合法拥有。只有“没有正当理由且在公共场合携带砍刀”才算是犯罪行为，不过大家应该都能想到，这种罪名有多难界定。
有锋利的矛，就会出现更坚硬的盾。
今年中旬，在TikTok和Snapchat等有本地推荐功能的社交媒体上，也出现了一系列推销防刺服的视频。
视频中，一群戴着口罩、滑雪眼罩或巴拉克拉法帽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辆兰博基尼跑车周围，炫耀他们身上的防刺背心。
其中一名身穿红色外套、头戴阿拉伯头巾的青年对着镜头说到：“如果你要给妈妈买牛奶，你就需要买一件防刺背心。”视频下方显示，他们所宣传的防刺背心均价在50镑左右，甚至还贴心附赠了全英配送的服务。
除了会在社交平台上扩充军备，Amazon和Temu这样的大型网购平台也是年轻人的购物据点。
更黑色幽默的是，这股刀袭风潮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一股时尚潮流。其实防刺背心文化一直以来与欧美嘻哈文化关系颇深，比如像强调匪帮属性的50Cent，就特爱利用防刺背心的元素来强调自己的人设，但归根结底这种穿搭方式始终是小众的。
不过，现在在快时尚Shein的购物页面里，经典造型的防刺背心已经卖断货了。
一般来说，防刺背心的性能取决于由外层耐磨织物、高性能夹层、内部防刺板材的复合结构设计决定。
但这款买爆的防刺背心却仅有100%的尼龙和聚酯纤维，单看材质就感觉属性可能远远达不达专业防护等级。
无论是造型浮夸的武器，还是性能不足的护具，英国的刀袭浪潮都让人感觉有点散装。
甭管是罪恶都市电影还是犯罪纪实文献，看过的朋友应该都能了解，在黑帮的近距离打斗中，小而薄的刀具往往比那些大型的要实用得多。在《浴血黑帮》中，剃刀党们最拿手的武器也是藏在帽檐儿里的剃刀片，起到突袭作用。
根据英国媒体BBC对这些年轻人的采访，之所以选择这些看上去很凶恶的武器，主要目的是震慑别人。
而这四个字背后，隐藏着更黑暗的现实。
马修在16岁时拥有了他的第一把刀，那是一把看起来像《第一滴血》里兰博用的刀。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
“如果你只有一把弹簧刀，而有人却掏出一把兰博式的刀来对付你，那么你就会想‘为什么我不弄一把更大的刀呢？’。如果你有更大的武器，你就有更大的胜算。如果我的刀比他们的大，我就能赢。”
因为害怕被刺，所以需要自己手上的刀“看起来越可怕越好”。
艾莉森·科佩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是一位受害者的母亲。她的儿子约书亚·里贝罗在2013年时被刺身亡，年仅18岁。
她在每周与数千名学生交流后发现，学生们经常携带刀具并不是为了耍酷，而是因为他们怕极了。西米德兰兹郡伯明翰一所高中的学生告诉她，自己学校中的一半同学都会带着刀上学。
“许多人觉得只有随身携带刀具才能感到安全。如果身处险境，他们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很可怕，从而获得庇护。”
不难推测，街头兜售和网购的廉价防刺背心作用也是一样。
但这真的有用吗？恐怕都只是心理安慰。凯利安在遇袭的时候，裤子上就别了一把小菜刀，但他根本没有机会拔出来，只来得及用书包自卫。
当11岁的孩子都要揣着刀上学时，我们便可以推测出，他们生活的环境一定出了大问题。
在英国，未成年人主要活动的地区只有三个，商业中心、社区与学校。
其中，商业中心是暴力事件经常发生的地方。这一点从当地人口中和电视上都有表现。一般帮派冲突、报复性或无差别袭击，甚至仇恨犯罪也经常发生在这里。
而社区环境的好与坏，要看地段和居民们的普遍阶级。
就拿伦敦来说，金斯顿和富尔姆都属于富人街区，安全程度自然比较高。东伦敦在历史上属于工人阶级和移民的主要生活区，在文化更多元化的另一面，是多发的街头暴力与抢劫事件。
这也决定了不同家庭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能看到的暴力事件数量。中下层家庭的孩子自然会受到周边社区的影响，变得谨慎、害怕，且易怒。
这种问题在校园里最明显的表现，是霸凌现象的频发。
在《混沌少年时》中，13岁的杰米刺杀了同年级的女生凯莉。长期的校园霸凌是他痛下杀手的直接原因。而在现实中，它也正让大部分英国青少年感到心理压力。
同一份报告提及，学校是让英国儿童和青少年感到最不满的场合之一：他们普遍认为学校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霸凌现象严重。数据也表明，英国的校园霸凌率在欧洲排名第二，这导致14.3%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学校经历感到不满意。
当每周的多数时间都被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下，拿刀所带来的安全感就变成了唯一的依靠。
但互联网和手机的出现，更让这种暴力如影随形。
以往的霸凌仅存在于学校这个空间中，在放学之后便会停止。因此，我们也可以从一些电影中看到，被霸凌者往往把家或者卧室当作一个安全的结界。
但现在，社交媒体的普及让校园暴力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行为。通过社媒账号，欺凌者可以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攻击受害者。
有的专家认为，网络霸凌的影响比现实中严重得多，和现实中的暴力行为不同，它不需要当事人在场，更没有即时性。
比如辱骂或侮辱、散布谣言和传播照片这三种最常见的网络欺凌形式，造成的最大伤害并不是最初的传播者，而是后续围观者们的传阅和嘲笑。
无论是实施欺凌的人还是被欺凌的人，在心理层面都有一个共同点：不自信。
他们都认为，网络欺凌行为通常是在寻求优越感和控制他人的冲动，或者出于报复心理。总之都是一种对校园地位的追求。
而霸凌行为的频发，让校园变成了一个斗兽场。人们面对令人不安的环境，往往喜欢抱团取暖。校园作为熟人社会的一个缩影，变成了小团体诞生的温床。
在黑帮文化影响深远的英国，青少年为寻求庇护的心态，更滋养了本地的帮派文化。
和有组织有纪律的剃刀党不同，未成年人缺乏组织经验和头脑，更靠模仿和戾气行事。无论是成员还是框架，他们管理混乱，行动也更随机，是当地警方一直非常头疼的方面。
英国国家统计局的犯罪调查数据显示，英格兰约有27000名10至17岁的儿童自认为是帮派成员，而约34000人自称认识帮派成员，且曾是暴力事件的受害者。
而近几年，官方所公布的数据虽显示帮派所参与的暴力事件似乎有所减少。但根据社交媒体上流传的多个视频来看，他们对青少年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
单从服饰上来看就很明显：他们一律戴着黑色的口罩或者头巾，普遍穿着一身黑色或灰色的运动服。有的人还会戴上滑雪面罩或者有种族特点的围巾，宣扬自己的身份。
帮派的数量往往和当地的混乱程度成正比，而试图模仿帮拍穿搭、将自己视为帮派的一员往往是在混乱环境中，寻求后盾的简单方式。
你也许听过留子们调侃一个对峙Teenager的绝招：对他/她说“你很丑”和“没有人爱你”，他们就都会破防逃跑了。这句话让青少年群体崩溃的原因，和他们拿起砍刀的心理其实是一样的：强烈的不幸福感。
《2024年美好童年报告》将青少年幸福感调查分为六个指标：整体生活、外貌、学校、作业、朋友、家庭。调查结果显示，综合这些方面，有16.6%的欧洲青少年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
而在27个受调查的国家中，英国是问题最严重的国家：在平均15岁的英国青少年中，有25.2%对生活感到不满意。
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很多其他问题都堆砌在这一代人身上。
比如，日益扩大的阶级差距，不仅能从成长的环境中有所影响，也正在滋养青少年对有钱人的憎恨。
这在剧集《混沌少年时》中就有体现。在第三集，心理医生仅仅因为询问slice（面包片）一词的用法，就被杰米按上了“上等人”的帽子。
13岁的他，面对这个有体面工作、谈吐文雅的女性流露出一种羡慕和憎恨混合的复杂表情。这一想法也让杰米产生了病态的打压欲，也奠基了他在访谈后期的情绪爆发。
而现实中，英国也正是家庭优越与家庭贫困的青少年幸福感评分差距最大的欧洲国家。这种差距在敏感的青春期会转变为嫉妒和怒火，从而导致不理智的暴力行为。
除了以上的因素，外媒也普遍发现，英国的孩子们还正在担心未来的物价上涨、犯罪、网络安全、环境问题、待遇不平等、流行病、家庭分裂、难民移民、失业等现实问题。
我们很难说清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才导致如今的局面。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暴力行为并非个人的缺陷，而是多重压力共同挤压的产物，是纯粹的恶意体现。
这几天，Rage bait（愤怒诱饵）刚刚成为牛津词典评选的2025年度词汇。
它被定义为“故意设计用来引起愤怒或愤慨的在线内容，它的作用是令人沮丧、挑衅或冒犯”。翻译一下就是，那些只为了流量或博眼球，故意激怒别人的内容。
英国青年所要面对的愤怒也多属于这种结果。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愤怒从何而来，这时候，即使一个无意义的靶子出现，也会吸引大量怒火。
校园霸凌、帮派斗争等暴力行为亦是如此。受欢迎的学生往往带头攻击一些边缘人，他们为围观者抛下情绪的诱饵。而这种恶意并非真的需要人命偿还，仅仅是希望获得关注的一种方式。
矛盾的是，即使近年来社会各方面都在关注这个群体的健康和行为，但情况似乎没有被根本改变。
即使禁刀的罗南法案已经落地，街头充斥着巡逻的警察，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尺寸越来越大的砍刀察觉到，青少年的不安感正在递增。
或许因为，这并非政府、老师和家长能解决的问题。就像剧中的警长需要儿子的点化才能看懂社媒上的emoji暗语，成年人们也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些年轻人。
他们的行凶根源是内心的情绪显化，也是外界永远不能进入的空间。艾莉森曾通过和学生谈话总结了一句话：“如果他们有伤害他人的念头，那么任何禁令都阻止不了他。我们控制不住局面。”
人们大概开始明白，单单把他们钉上混蛋的罪名、留堂，或者丢进监狱里，都无法控制这一代人心中的恶意。最难的部分也许不是大型刀具或者帮派斗争，而是一个让这群少年从执迷不悟中醒过来。
但也许需要他们面临人生中的一些剧变，比如死亡。在目睹亲人去世后，马修才决定把自己的砍刀交给了一家武器特赦公司进行焚毁处理，“这让我意识到，长大后，这一切都不值得。“
他的举动，这让我想到凯利安母亲对青少年们说的一番话：
“别让一时的愤怒毁了你的未来。别让街头生活用你妈妈永远不会做的事养育你。死亡不能给你力量，它能带来的终究只有失去而已。”
当下，人们在社媒上辱骂政府和警方，指责售卖刀具的商家，仍把青少年所面临的问题全部归为外部元素，却还是忽视着他们脆弱的内心。
但在未来，政策会被推进，法律也会被不断完善。只有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们会被困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这，可能才是比血色的暴力事件更让人心痛的时代悲歌。
本文来自虎嗅，原文链接：https://www.huxiu.com/article/4814153.html?f=wyxw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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